——再上塞罕坝(三)
夕阳下的塞罕坝机械林场天桥梁望火楼。 记者曹阳葵摄
在塞罕坝机械林场南端的天桥梁山顶,有一座夫妻望火楼。它身形修长、一袭白装,楼顶上有一面红旗猎猎迎风。在海拔1800米的高原上,望火楼就是一位忠诚的守护者,像是时刻都在屏住呼吸,警觉地俯瞰着万亩林海潮起潮落。
天桥梁望火楼的主人是大唤起林场59岁的瞭望员赵福州,还有他的妻子陈秀玲,今年56岁。他们值守这里已经20年了。
今年5月22日,记者夜宿天桥梁望火楼。
没想到的是,这次森林深处的采访竟也从“舌尖”开始:灰灰菜炒鸡蛋、婆婆丁蘸酱、凉拌苦乐芽子、山葱炒羊肉……时间不长,快人快语的陈秀玲就张罗了一桌好饭。
“开饭喽!”陈秀玲双手卷起喇叭筒,朝上大声喊起来。声音传到位于五层的瞭望室,咚咚咚下来一个红脸汉子,个子不高,鬓角有些斑白,脖子上还挂着一副望远镜——赵福州“闪亮登场”。可是,老赵匆忙从饭桌上拿起一张饼,抹上面酱,卷上婆婆丁,打个招呼转身就要上楼。他说:“晚9点之前都在值班,每15分钟就得向林场报告一次瞭望结果。你们俩先吃,一会儿我再和老伴儿换班儿瞭望。”
就这样,一顿晚饭分成了上下两个“半场”。
天桥梁望火楼瞭望员赵福州和妻子陈秀玲在值班瞭望。 记者曹阳葵摄
上半场充满伤心。陈秀玲说最初那段日子最难熬,没水没电吃不上蔬菜,经常几个月见不到一个人,倒是各种动物时常光顾,有一次狼就来了。
1985年4月的一天,赵福州下山到15公里外的燕格柏乡镇集市买粮食。山路崎岖难行,每次买粮只能步行前往,第二天才能回来。这天晚上9时多,望火楼外边猪圈里一阵吱哇乱叫,陈秀玲隔窗一看,坏了!一只狼进了猪圈,正在拼力撕咬自家小猪。一阵慌乱过后,她找来老赵留给她的火铳,把枪管探出窗外,“砰”就是一枪,狼落荒而逃。胜利后的陈秀玲没有欢喜,反而更加委屈,她瘫软在凳子上哭成泪人。
说着,陈秀玲指着墙上一幅黑白照片说:“这就是当年的望火楼。”画面中,低矮破旧的望火楼前,一对年轻的情侣飒爽英姿,肩并肩微笑着看着前方。
“你上来瞭望,我下去和记者说会儿话”,楼上传来“交换场地”的请求声,陈秀玲答应着上了楼:“这里好久没来过客人,老赵憋坏了。”
赵福州捧着一摞证书来到饭桌旁,他说:“这些才是真正的财富。”在一本本“年度先进个人”“成绩突出”“森林防火嘉奖”证书中,一张人民大会堂请柬格外显眼。老赵说,2017年8月去北京参加“学习宣传塞罕坝林场生态文明建设范例座谈会”,让他终生难忘。听着林场三代建设者代表默默奉献的事迹,他特别感动,觉得大家的奋斗很有价值。
说话间,一阵视频通话呼叫声响起。接通后,传来稚嫩的声音:“爷爷!爷爷!”原来是12岁的大孙子赵文博和6岁的小孙子赵文硕打来的,老赵的眼睛登时冒起了光。视频通话中,两个孙子展示了新买的玩具,还要爷爷发红包。老赵刹那间全情投入,其乐融融。
下半场的故事开心了许多,说起去年春节望火楼上的大团圆,赵福州眼睛都笑没了。
由于常年聚少离多,老赵两口子根本无暇照顾孩子。他们的儿子赵东杨上中学时怨气特别大,有一次哭着对妈妈说:“家长会你们也不去开,人家还以为我是孤儿呢。”长大后,孩子慢慢理解了大人的选择。2018年春节,望火楼不放假。东杨带着媳妇和两个儿子一起上山过年,这可把老赵高兴坏了。除夕之夜,望火楼大红福字贴起来,一家人热热闹闹看春晚,老赵说那可真叫幸福:“我们那天包的猪肉酸菜馅饺子,肉特多,好吃得很。”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近零点。陈秀玲催记者和老赵赶快休息,因为下一个班是凌晨3时至6时,记者和老赵约好一起值班瞭望。
凌晨3时,天桥梁望火楼外一片静谧,墨蓝色的夜幕上繁星点点,高高低低的风电机组夜灯次第闪烁,天地遥相呼应。瞭望室内一点也不浪漫,干冷异常,烤着电暖器,说话都冻得打哆嗦。
这个时间段报告频次调整为一小时一次,老赵有了心情讲他的瞭望秘诀。他说,什么是真正的火情?先是冒黄白色烟,之后变成白色烟柱,几分钟之后变成蓝色烟柱,还带个“黑帽子”,这就要出大事。他说,这个地方雷击火较少,火情绝大部分都是人为导致,防火就得看住人,就得搞清人的活动规律,上午10时到中午1时,进山的人多,隐患就大。
3时33分,东天边渐渐露出亮光,一条龙形低云挂在渐渐显露的山顶上。
老赵让记者拿着望远镜瞭望,他在旁边“指点江山”:“西南方向圆顶的是草帽山,东边一点是头道横沟子。再东边一点是锅撑子山,它有三个小山尖。对着头道横沟子的是猪嘴砬子山,离我们这里稍近一点的是大架子山。”“我爱琢磨这些地方的特点,平时也向老乡打听,放假时还到现场核对。如果位置报错了,那就耽误大事了。”赵福州说,有一次,塞罕坝机械林场辖区外的一片林子冒烟了,他报告的位置离地面扑火队找到的实际位置仅差30米。“20年我从未失过手。”老赵很自豪。
他边讲边沿着四周的大窗户转圈,时而眯起眼睛眺望远方,时而拿起望远镜驻足观察,记者也跟着他一圈圈走,身体也渐渐暖起来。
4时整,老赵站在窗前,踮起脚尖环顾四周,之后拿起电话报告瞭望结果:“天桥梁望火楼,平安!”这样的报告,老赵每天要重复几十次。
“明年就要光荣退休啦!我们1983至1988年第一次驻守望火楼,后来干了几年护林员工作,第二次驻守望火楼到现在也15年了。这片林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跟自己的孩子一样。”话语中透着释怀,也有一丝不舍。他坐下来:“干这工作,你得把心扎在这儿,把它当成一辈子的事儿。既要耐得住寂寞,还得头脑灵光。如果领导选望火楼接班人,最好让我把把关。”他一脸严肃地说。
4时39分,东边群山后边露出橘红色光芒,太阳即将升起。透过望远镜,记者看到西北方向有一个望火楼还亮着灯,这是三道河口林场望火楼,相距得有20多公里。老赵说,这个望火楼瞭望员于成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临近的望火楼之间都有默契,相互帮忙瞭望一下对方脚下的林子,因为这些地方是自己的盲区。几年下来,他们都成为电话中的好朋友,却不能离开望火楼见个面。几年前有一次放假,瞭望员们都回到总场宿舍,赵福州听说于成就在附近住,于是去串门。谁知于成面对这位未曾谋面的朋友说:“你找谁呀,我不认识你。”说着就要把老赵赶出家门。老赵再三解释,于成才恍然大悟,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4时55分,整个太阳一下子就越出群山,升上天空。老赵指着望火楼正东一个平缓的山坡说:“那个地方叫韭菜沟梁头,拍电视剧《最美的青春》时在那儿临时搭建过一个望火楼。”
突然,他的声音缓慢下来并且有些颤抖。“剧中有一个林场女工由于工作劳累导致流产的情节,就是取材于我们的经历。我们第一个孩子如果活着,今年应该36岁了。”
那是1983年11月的一天,半米深的大雪覆盖了望火楼周边一切。早上9时许,怀孕7个多月的陈秀玲将屋外的雪块装进桶里往屋里运,烧开后再倒入水缸当饮用水。在弯腰清理水缸时,缸沿挤压了腹中的孩子,她疼痛难忍。赵福州外出巡查回来后,立刻给林场打电话。林场派8个小伙子抄近道火速赶来救援,5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望火楼。他们卸下了门板,抬上秀玲就往山下走。坡陡路滑,途中又连人带门板摔下山坡。送到县医院时已是次日凌晨1时,孩子夭折了。几天后,当他们拿着那块老人为孩子准备的空空的红布回到老家时,亲人们哭成一团。
老赵说这些时,总是背对着记者。记者试图转过去看他,他又转过身去,声音也越来越断断续续,几近哽咽。最后,记者拍拍他的肩膀,一起将头探出东边的窗子,遥望远方。
这时,璀璨的朝霞映红了大森林,映红了瞭望室,映红了老赵脸上流淌的泪水,也一定映红了记者脸上悄悄滑落的泪水。(记者曹阳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