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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拳!”——一位武术家是怎样看敦煌壁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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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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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壁画中的风车武士
对于中国古代武术究竟有着怎样的面貌,人们对此的概念多半来自影视剧作品以及各类武侠小说。事实上,在著名的敦煌壁画中就保存着许多有关中国古代武术的珍贵画面。
从时间上看,这些画面从公元4世纪直到14世纪,上下绵延约千年,不仅有着极高的文化艺术价值,也对研究中国武术的流变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依据。敦煌壁画中究竟表现了哪些武术内容?这些与今天的武术又有着怎样的联系与区别?对武术的发展有何启发?美学和武术有着怎样的关系?
燕青拳第七代传人、燕青武艺研究会会长郭会坡前不久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时从一个武术家的角度来解读敦煌壁画。
深藏敦煌壁画中的“绝世武功”
澎湃新闻:敦煌壁画被很多学者称为“我国古代人民生活的百科全书”,其中不乏许多有关武术的画面,从武术的专业角度如何解读?
郭会坡:敦煌壁画中有大量与武术相关的信息和图像。比如早期洞窟中的“金刚力士”,这是佛教里的人物形象,或空手或持械,有单练的,也有两人对练的,其中就有很多武术代表性的动作。
例如易绍武先生曾撰文提到的:“285窟西魏时代的壁画,在佛龛之间有力士,(以及)428窟中心方柱后面下部的‘对打图’。前者左手握拳,右手成掌,头略偏,眼睛炯炯有神正在行拳走架,如做‘五禽之戏’;后者两人正在‘对放’,类似近世流行的古老对打拳术‘八极对接’。”
又比如相当于两人较技的“角抵”画面,类似于现在的摔跤相扑。此外还有舞剑、矛盾的器械合练、射箭,包括一些军事作战图。以射箭为例,在古代射箭、骑马都属于武术的大范畴,而敦煌壁画中相关的主题也非常多,有骑马射箭的,有蹲射的,也有站立射箭的,不同时期的风格也不一样,从中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到随着民族交融、朝代更替射箭方式的改变。
其中有相当高的历史价值,对我们研究武术的流变,以及多文化多民族的武术交流融合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然而有人提出疑问说,绘画反映的东西真实吗?其实古代的现实生活是壁画的源头,绘画则是对现实生活的提炼加工,因为画家不可能凭空作画,所创作的东西一定有一些生活来源。敦煌壁画上的这些图像其实就是当时当地生活的再加工,所以我们从中能够一窥当年的武术风貌和特点。
比如“金刚力士”的造型,雄壮、古朴、浑厚、粗犷,练习的动作非常刚猛。我们可以想象当时的西北、敦煌地区的武风之甚,以及民族的彪悍。还有两者对练场景,比如刚才提到的428窟的“对打图”,具有很高的技击价值,很多武术家说这很像我们北方的八极拳对练,当然每个人的看法不同,我认为这两个人最起码是在较技,仅从画面来看动作非常彪悍,发力饱满,这与我们今天看到的武术形式不太一样。
还有“角抵”,如290窟北周时期的摔跤图,生动描绘了两人的扭打过程。和这幅画面情节不同,宋初61窟的角力图中,两个比赛选手站在一方地毯(或席子)上较量,有场地范围,旁边有观众,有裁判,这更接近我们现在看到的散打比赛。这个过程也反映出我国武术的一个历史演变。
澎湃新闻:敦煌所反映出的武术形式和中国其他地方的形式有什么区别?和今天的武术又有什么关联呢?
郭会坡:我们从敦煌壁画中看到的武术形式,不管是“金刚力士”,还是对练,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粗犷和刚猛,这和中原地区,包括我们现代的武术是有明显区别的,特别与明清以后形成的以“阴阳五行”学说为主的所谓内家拳,如太极拳、形意拳、八卦掌有着很大区别,后者以主“静”、主“柔”为重点,而敦煌壁画中的武术形象都是主“刚”、主“猛”的。
很有意思的是,这恰恰和武术中我们对“武”字理解的改变相照应。最早的时候这个“武”是“止戈为武”,“止”是脚趾也就是行动的意思,武就是“持戈行军”扛着武器去打仗,这是一种征伐,是一种蓬勃向外的、阳刚的生命力量;而后来,特别是宋明以后,我们对“武”字的理解开始改变,变得内敛、平和,“止戈为武”转向以武止暴追求和平的方面,呈现的就不是一种向外扩张的性格。
所以敦煌中我们看到的,是我们古代武术的蓬勃、向外、对抗的一面。而这一从强悍到内敛的过程正顺应了整个中华历史文化的演化,可以说武术史也是整个中华民族历史的一个缩影。
当然仅就敦煌壁画中呈现出来的那些武术看,总体上和我们今天的武术也是一脉相承的。因为武术从本质上讲就是攻防格斗。但武术的内涵和外延是随着时代的不同在转变的。我们从敦煌壁画中看到的武术形式除了有徒手的单练、对练以外,还有器械的单练和对练,同时还有射箭骑马等一系列的内容,而当今的武术主要以套路演练和搏击对抗这两个形式为主;过去重对抗,现在重演练。
敦煌壁画中表现出的武术动作特点和今天也并不完全一样。壁画中的习武者身形很多都为S形曲线,这和今天的武术差别比较大。现在我们所熟悉的武术主要受儒家文化的影响,讲究的是中正,如太极拳要求中正安舒。而S形的身形讲究勾脚、出胯、扭腰、翘臀,形成一个曲线,这种动作非常灵动而富有变化。
敦煌壁画中的涉猎图
武术中除了“楷书”,也有“隶行草”
澎湃新闻:这种“S”形是否是受了西域文化、印度文化的影响?
郭会坡:是的。敦煌本身就是多元文化的交汇点,印度文化、伊斯兰文化、希腊文化都在这里与中国文化交融。现代大多数的中国人理解武术应该是工工整整的,像楷书一样,其实,武术不光有“楷书”,也有“隶书”、“行书”和“草书”。我们今天熟悉的一些拳种中,其实也有这个“S”形的意味,如形意拳中讲究“龙折身”,即“三道弯”,这就很像“S”的造型;还有八卦掌,讲究“身如游龙”,也是一个意思。所以我认为中国武术的形式其实是很丰富的,而敦煌壁画中的武术正好提醒我们这一点。
澎湃新闻:在敦煌壁画中描绘更多的是舞蹈,而一直以来就有“武舞同源”之说,您怎么看?
郭会坡:为什么历来说“武舞同源”?实际上“武”与“舞”在古汉语里就是相通的,都有“舞练”之意。唐诗有云:“今日当场舞,应知是战人。”意思是在“舞练”的过程中,虽然不在战场,但反映的是战场中的那种真实。周朝时有“武舞”和“文舞”的表现形式,唐朝有“健舞”和“软舞”,可见武术和舞蹈的关系之紧密。
当然武术追求的是格斗,而舞蹈追求的是美,不过两者却又是相互影响的。舞蹈中有武术的成分,反之亦然。戏曲里比较明显,比如梅兰芳学过武术,贵妃醉剑的动作就是从武术中汲取的。中国几千年来武术和舞蹈一直是一种交融的状态。
武术虽然是源起于格斗,但同时又是一种对技击性的提炼和艺术升华。敦煌壁画中所描绘的舞剑以及一些行云流水的画面形式本身也是武术艺术性的一种体现。从这个角度来说敦煌壁画的艺术性和生动的气韵对今天的武术 特别是武术的艺术性方面很有借鉴意义。
上世纪80年代,就有很多武术家,特别是甘肃当地的武术家到了敦煌,进行实地的学习和挖掘。然后基于敦煌壁画中的武术,创立了“敦煌拳”。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探索,一个好的开端。当然,如果简单去模仿敦煌壁画中与武术相关的这些动作,以及伎乐飞天的这种造型,这还是一种比较初级的探索。
我很认同黄宾虹先生曾经讲过的话:“师古人不若师造化。造化无穷,取之不尽。”学习古人的方法有多种多样,但不能拘于法而不化,而要抓住事物的本质。敦煌文化的核心不在于壁画中展示出来的这些具体的武术动作本身,那只是对武术的一种参考,对武术历史的梳理,而不是武术今后的发展方向。继承是为了创新,复古不是目的。
从敦煌壁画中找回雄健之风
澎湃新闻:怎么理解敦煌艺术之于武术“创新”和今后的发展?
郭会坡:黄宾虹先生还有一句话:“尝悟笔墨精神千古不变;章法面目‘刻刻翻新’”。每个人对于艺术的感悟都不一样,同样每个人对于武术的理解也不一样。我认为,敦煌壁画中的武术以及舞蹈动作本身对我们武术人来讲有点像石涛所说的“搜尽奇峰打草稿”,只是给我们做一些素材,为我们以后的“刻刻翻新”作积累。创新是基于对传统的继承,而继承的目的在于更好地适应时代去创新。
我们要去更好领悟的是敦煌艺术中的“笔墨精神”。当今武术主要是对抗和套路两种。单就武术套路来说,敦煌壁画的借鉴意义是很大的。武术今后的发展首先要在意识境界层面达到直指人心的目的,遵从“武术之道”,通过习武练拳获得一种超越性的生命体验。而这样一种体悟需要一种更艺术化的呈现方式,这就需要参照吸收很多艺术的元素,敦煌就给我们带来很多启发。
但艺术化不代表“柔化”。恰恰相反,敦煌壁画另一点启示就是提醒我们要把握好武术的本质。现在我们武术的发展有个特点,因受到宋明理学的影响,武术有走向以内敛、柔、静为主的趋向,而敦煌艺术给我们带来的视觉冲击,或者说心灵震撼是什么?是我们整个中华民族在早期的那种蓬勃的生命力,从魏晋到汉唐这一路下来其实是刚强的、粗犷的。
所以我们应该明确,武术不光是内敛的,它还应该有粗犷的一面。追求和平、维护和平是武术的目的,但血性不能丢失。当我们追问武术的本质是什么的时候,敦煌壁画给了我们很好的答案:武术的本质就是对抗。画中的强悍应给当下的武术注入来自远古西北的雄健与彪悍,重塑一种文化自信和豪迈的精神。这是敦煌艺术对武术今后发展的一大启示。
有一点,敦煌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古代丝绸之路的汇聚点,融合了多种文明,从中我们也看到了当时中国人一种开阔的心胸,一种圆融的心态,这也是所有的武术人应该具有的心态。在继承的同时,也要放眼世界,抛弃“门派之见”,善于吸收别人之所长,为我所用。而从中华武术的传播来讲,随着“新丝绸之路”的打造,也期待着与世界各民族有更深入的武术交流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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