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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山人与“八大体” |
2020-03-30 |
八大山人(1626—1705)是明宗室弋阳王的后裔,末世王孙。19岁那年,国破家败,他扶母流离,成了逃窜山林的难民;23岁剃发为僧,并且树拂称宗师;而他的宗教信仰并非坚定不移,55岁发狂还俗,回到南昌,以卖画为生,艺事日精,成为人们仰慕的画家。
他的本名,失传已久。据前些年江西发现的朱氏谱牒,实为“统”。在他众多的传世作品上,未见署此名字,合理的推测,大概是因为环境险恶而隐姓埋名。称“传綮”,是他的法名。他还有许多奇怪的名款见于作品中,如:刃庵、雪个、个衲、广道人、灌园长、法綮、个山、个山人、人屋等。他在还俗后取了个“驴”的名字,据启功先生推考,“驴”字在明末可以俗写作“耷”,后人为山人作记,讳“驴”不雅驯,径改为“耷”,遂有朱耷之称。60岁许,他才自号“八大山人”,凡作名款,这四个字写得如“哭之”又似“笑之”,离奇诡异,哭谁笑谁,令人玩味。 八大34岁时已有画作流传。他一生主要从事绘画,并且以画家负盛名。他的画作很奇特,渺无人烟的荒山剩水,拱背缩颈的野雀,一足而立的孤鸟,白眼向人的游鱼,翻动倒挂的荷叶,残枝焦叶中半掩的花朵,都是离谱的大胆造设,笔墨恣放,气息流转。常人看了他的画会大感荒寒苦涩;行家则洞见冷逸高古的格调;研究者认为是八大心灵的图式、精神的影像。 八大作画继承着文人画的传统:重水墨而轻色彩,重性灵而轻程式,强调诗书画多种艺术的结合,以全面的文化修养来显示自己的格调。在笔墨形式方面,书与画的关系最为密切,二者不仅在“理”的层面上关通,在“法”的层面上也相得益彰。对八大的绘画与书法都作过分期研究的王方宇先生注意到,八大59—69岁之间的花卉画中,书法怪伟,画法雄奇,而山水画的笔法以及构想、布局的显著进步,是因为书法的进步。这不是空穴来风的推测妄断。八大在68岁(1693)所画《山水册页》中有一页临书,末有跋语,他说:“画法董北苑(五代画家董源)已更临北海(唐朝书法家李邕)书一段于后,以示书法兼之画法。”在另一页中又题到:“昔吴道元(吴道子)学书于张颠(张旭)、贺老(贺知章),不成退,画法益工,可知画法兼之书法。”这是八大通会之际的经验总结,甘苦之言。在八大那里,他的画格、画境的变迁升华,笔墨由拘谨而奔放,由稚薄转雄浑,与他的书法自方转圆,由摹形到写性灵,从细心追踪前人到放意地写出自家面目“八大体”的历程正是同辙。可以说,书法是八大绘画形式语言的根基。尤其是晚年,他作画舍弃末节,以呈现景物内在的神韵为旨归,其笔墨精神全凭书法线条的内在力量来表现。 八大学书早而成就晚。60岁以前,他学习过各种书体,下过漫长的工夫。写草书,有古帖的根据;写楷书,取唐人的骨法;作行书,尚宋学明;还摹写过篆隶。虽然能做到形态的“似”,临一家有一家的规模,却谈不上融会贯通,想自作主张而不能。八大50余岁有了变法自新之念,殚精竭力地按自己的追求去营造。到他能写出成熟的“八大体”,已经是年垂七旬的老翁了。 从独具风格的“八大体”来辨析,60岁以前对他影响至深的书家,是唐朝欧阳询、宋朝黄庭坚、明朝董其昌。他学书,奠基于欧的楷书,这层童子功似乎奠定得异常坚实。变法之前,笔形多见方棱瘦硬;“八大体”形成之后,笔形的方瘦被汰除了,而多呈字势的方 ,欧字的影响由外形潜为内势,当然也与后来吸收了李邕的法式有关。八大书法的易方为圆,与他40岁许锐意临摹董其昌行书相表里。八大心仪董氏,他学画,与他学书一样亲见真迹少,所临董源、赵大年、倪瓒等文人画派的画作,都是从董其昌的临本中转临下来。近取要比远寻容易。八大学董后能写一笔流转秀雅的董字行书,几乎可以乱真。董其昌的墨法,避浓燥而好淡润,墨色华滋,富有变化。这一特点,八大忠实地继承下来,并且将董的笔情墨韵化为自己书法的血脉,不仅化解了学欧字所难免的板滞结习,在尔后形成的“八大体”中,笔致的流转,淡墨的滋润,布白的疏宕,也是从董氏那里收获而来。八大学黄字稍晚于学董。在学董有成的50岁许何以倾心黄字呢?以八大的性情而言,大概是他不甘心如董氏那样一味地淡雅秀润下去,他还有一股身世和艺能赋予的傲气、不平之气积郁于胸,需要借助某种风格形式得到快意的喷发、会心的表现。从他艺术发展的轨迹来看,50余岁时,八大正处在变法求新的徬徨状态。也许黄字擒纵分明的豪放恣肆吸引了他,使他心有所悟;而八大对黄字的开发利用,使他写字更为放胆。黄字开合奇肆的特点,在后来的八大体中得到冥符合契的转换,那就是怪伟。这怪伟,既是艺术的,也是其心态的折射。 “八大体”的形成,当然不是欧、黄、董三家的简单杂交,其他书家或显或隐的影响,画法的兼入,都应当有实际的作用。但是,这三家的形态、笔意、风格经过八大心灵的激扬,构成了八大变法自新的支撑点:借欧法开拓方势,挹韵活畅血脉,凭黄字造险逞怪。这是不是可以看作“八大体”创制之初的“三维”特征呢? 风格定型之后的“八大体”,也有许多活生生的笔墨特点。笔画形态是圆浑的,无锋芒,用书法的术语说,是藏锋。但这并不是有意采取藏锋的技法写成的,而是使用折了锋颖的“秃笔”的效果。八大写字,不管是写大字还是小字,是草书还是楷书,对笔的选择恐怕不像晋唐宋元书家那样计较精良。他对锋颖的细节表现似乎不怎么在意,运笔迅疾,落落大方,不卖弄顿挫提按的技巧。他的“圆笔”显得单纯简朴,而且多呈弧势,很显张力,富有高古浑朴的美感。 他处理笔画,尽量使其单纯明快,求其简静,采用的是“减笔”手法。对字的结构,他的用心就比较多了。常态是稳重,他写得倾斜,众人取肥他作瘦;该放纵处,他要收敛起来,人作大方他逼仄,故意与结字的公共秩序较劲。好像是凫胫虽短他要续,鹤胫修长他要截,不顾续短之忧,不怕截长之悲。好在他造型的手段高强,惹是生非的移位之后都能化险为夷,绝处逢生,反收动人心魄的变形之美。八大结字的另一个特点是注重对比。由于有绘画的构图经验兼入,他对字内空白块面的运用有着特殊的敏感。他常常把字内空白集中到字的某一个部位,造成大块面的白,与实写的笔画(黑)形成互依互动的对比。书法家通常只是把字的结构理解为笔画间的组合关系,讲对比、讲变形局限于看得见的笔画的交结样式。八大独具慧眼,他不是把空白当作笔画交结后剩余的边角,放任不管;也不是作为墨痕的被动陪衬。他利用空白作造形变形的积极手段,大胆运用空白虚灵空远的视觉效果,让书写时被动出现的空白,常常处于视觉的主导地位,虽虚却实,犹如园林中设置的池水一泓,现出空灵透敞的美妙。前人形容八大的书法怪伟、险绝、冷隽、恣放,其实都与八大善于用留白呈态生势相关。王维有句诗:“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可以移来形容八大借虚白造书境的机趣。 八大爱临书,老而弥笃,《石鼓文》、《禹王碑》,还有魏晋以来各家如钟繇、索靖、大王、王僧虔、欧阳洵、褚遂良、李邕、苏轼、米芾、倪瓒、王宠的法书,都是他晚年临写的对象。《临河叙》是他晚年经常书写的作品,现在存世者也有十许本。《临河叙》是《兰亭序》的异文,录在《世说新语》中,有文辞而无其书作。八大写《临河叙》而不临《兰亭》,不知道是因为手中无此帖还是别有悬想。他在所写的一本《临河叙》中题到:“晋人之书远,宋人之书率,唐人之书润,是作兼之。”远者神韵,率者气豪,润者势全,兼之于笔下,这大概就是八大晚年作书所求的理想境界了。一再写《临河叙》,深意或许在此。晚年临书,因为有几十年笔墨生涯的积淀,眼高手熟,临写的指向可以透过形质直探气息神采,所谓“唯观神采”、“遗貌取神”。八大临写的各家法书,尽管形质上还是本家的自运多,因为涵容古意,晚年的行书、楷书渐归沉厚收敛,变法前后张扬在形态表面的险绝怪伟淡化为含蓄,进入到笔厚意远的书法境界。 晚年的八大,倾注心力最多的恐怕是草书。变法以前的草书作品不多,零星地见之于题画,作方笔,有隶波,字横张,近乎章草,但写得疏陋,不圆活。59岁在《杂画册》上题写的草书,笔形趋圆,欲恣肆狂放而不得草法草势的要领,形神都很散。变法之后的十年间(60岁—70岁),八大锐意临写草书,68岁写出的“时畅乾称”横披,是他草书成熟的标志。写草书,他受到索靖、王羲之的影响,临写得很在意,提按、侧笔、出锋,都一一临出,模拟二家草法的形质,不像临写其他各家法帖那样用自家的笔墨出之。索、王二家,他倾向王羲之,亲和王书笔势连绵、遒润多姿,这些特点在八大70岁以后写出的草书诗轴、尺牍中都有得体的表现——用他特有的圆厚笔调表现草法、草势。在楷书、行书作品中,他也不时地露出草书的峥嵘。草书的成熟,为他所营造的“八大体”划上了功德圆满的句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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