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名高一梦英

    人们对于梦英的了解，大多是因为他传世的几方碑刻。一是《篆书目录偏旁字源》，二是篆书《千字文》，三是楷书《夫子庙堂记》。梦英主要活动于宋初。其时天下初定，承五季绪馀，文章卑陋，字画随之。宋初出于正定文字的需要，一方面命徐铉刊定《说文》30卷，另一方面奖励字学、广收前世善本字书。一时之间，能文之士，争相邀宠。句中正献大小篆八分三体书《孝经》于前，李建中模写古文《孝经》以献于后。正是在这一背景之下，梦英精研字学，作《篆书目录偏旁字源》，同时效十八体书，并以一笔玉箸篆擅誉一时。尝至京师，太宗召之，帘前赐紫服。从此托响蜚声，名高海内。

　　尽管梦英的名声很大，但人们对他生平的了解少之又少。有关记载十分简略，朱长文《墨池编》卷3较为完备：“宋释梦英，衡州人，效十八体书，尤工玉箸。尝至大梁，太宗召之，帘前赐紫服。去，游中(终)南山。当世名士如郭恕先、陈希夷、宋翰林白、贾大参黄中之俦皆以诗称述之。师号宣义。其后庐山僧颢彬学王，关右僧梦正学柳，浙东僧宛基学颜，亦为时人所称。”

　　梦英一生最为辉煌的是两件事：一是太宗帘前赐紫，二是归老之时名流赠诗。作为僧人，因为善书而受此不世之宠，可谓绝后空前。咸平元年(998)正月初三日，西安立《梦英大师诗碑》，僧正蒙书，收录当时名流赠梦英诗三十多首，所谓“当世群贤尽向风”(李若拙诗，以下引诗均出自诗碑——笔者)。这些诗均极尽吹拍之能事，洵为书史之壮观。如李若拙：“小篆每轻秦相法，隶书犹鄙晋臣功。”宋白：“功夫无让《狸骨帖》，声价高于铁门限。”米芾《书史》云：“梦英诸家篆皆非古失实，一时人又从而赠诗，使人愧笑。”诚然。就诗歌本身的艺术水准而言，亦不满识者一哂。明赵崡撰《石墨镌华》卷5《宋赠梦英大师诗》云：“赠英公诗者三十馀人，陶穀、宋白、苏易简、郭忠恕诸人皆在其中，而备诸恶道，无一首合作。宋初人口语如此，无论初盛，何可令许浑见也。”

　　然而，从这些赠诗中，我们可约略探知梦英的行踪。梦英19岁即受到宋太宗的召见而帘前赐紫，可谓少年得志(宋温舒“十九彤廷赐紫衣”)。其后在朝四十年，可谓备极荣耀(郑起“玉殿承恩四十年”)。他主要活动于太祖太宗两朝(颖贽“两朝承宠帝王知”)，这与他书写碑刻的纪年正相符合。见于著录和传世的梦英碑刻主要有：

　　《千字文》僧梦英篆书，乾德三年。西安。

　　《十八体书》僧梦英书，乾德五年。西安。

　　《重书程浩夫子庙堂记》僧梦英正书，太平兴国七年。西安。

　　《回山重修王母宫记》陶穀撰，僧梦英书行书，咸平元年。泾阳。

　　《宋抄高僧传序》陶穀撰，梦英书。西安。

　　《说文目录偏傍字源》僧梦英篆书，咸平二年。西安。尽管梦英多才多艺，篆隶楷行草，无所不能，但在当时最为出名的还是他的篆书。宋代的篆书，基本不出李阳冰的范围。梦英对自己的篆书颇为自负，自以为李阳冰以后一人而已。时人亦以此称之。颖贽：“可惜篆文今绝笔，李阳冰后只吾师。”永牙：“王右军书得智永，李阳冰篆付英公。”《说文目录偏傍字源》是梦英的得意之作，末附自序，并郭忠恕答书。自书而著跋于后，大要于李斯诸人皆加贬驳，独推重李阳冰。平心而论，梦英学李阳冰可谓登堂入室，但是李氏自有其不足，于是后人并其师而诋之。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卷7：“宋僧梦英，留心篆学，大要于李斯诸人皆加贬驳，而独推重阳冰，后人非之。”至于贬诋的理由，正如清人汪由敦《松泉集》卷16《跋碧落篆碑》云：“愚谓自汉以来隶草盛行，篆法惟习《说文解字》，古文籀书几于中绝，所传阳冰、二徐及梦英辈大率皆峄山一种，以匀圆齐整为上，不知古人繁简参差，惟意所适。”所谓世迁事异，书法风尚随之而变也。

　　郭忠恕与梦英篆俱学李阳冰，但识见明显在梦英之上。《说文目录偏傍字源》跋尾载有郭忠恕答书云：“见寄偏傍五百三十九字，按《说文字源》惟有五百四十部，‘了’字合收在‘子’部，今目录妄有更改，又集解中误收‘去’部在注中，今点检偏傍少‘晶’、‘惢’至‘龟’、‘弦’五字，故知林氏虚诞，误于后进者。《小说》见宜焚之。”郭忠恕所称林氏者乃林罕，梦英偏傍全依林罕《小说》，而郭忠恕谓《小说》宜焚。书末云：“何人知之，英公知之。”正谓其不知耳，语含讥讽。但是梦英此作在保存古学方面自有其不朽的意义。

　　除了篆书外，梦英的楷书有值得称道之处，传世的《重书程浩夫子庙堂记》全用柳公权法。明杨士奇云：“梦英楷法一本柳诚悬，然骨气意度皆习弱，不能及也。”不失为一家之言。而《说文目录偏傍字源》跋尾楷书则全学欧阳询，这印证了宋白的说法：“隶外攻虞又攻欧，率更行体兼而有。”可见梦英还对虞世南有所涉猎，而且行书不乏可称之处，著录中《回山重修王母宫记》即是行书作品。

　　《回山重修王母宫记》乃陶穀撰文。陶穀(904—971)，字秀实，邠州新平人，本唐彦谦之孙，避后晋讳改。仕后晋，知制诰，仓部郎中，仕后汉为给事中，仕后周至兵部侍郎翰林承旨。入宋加户部尚书，赠右仆射，有《清异录》行世。梦英与陶穀的合作不止一次，他曾书陶穀撰的《抄高僧传序》;又梦英篆书《千字文》序，出于陶穀之手。序云：“阳冰死，而梦英生。”陶穀对梦英可谓推崇备至。《回山重修王母宫记》最初由陶穀撰文并书，于咸平元年(998)被柴禹锡派人削去，让梦英重书。由于“字多舛误，加以笔迹伪俗”，又被上官佖磨去而“别琢坚珉，自篆籀状斯冰玉箸之体，命工刊之，立于殿之北楹”。可见梦英之学识和书法水平在当时就受到质疑。而时代越往后，所受的批评越严厉。明赵崡撰《石墨镌华》卷5《宋抄高僧传序》不无尖锐地指出：“陶承旨文，全乏蕴藉;英大师书，徒尔矜张。俱非当家。善乎元美氏之言曰：‘陶法门之画葫芦者，英笔冢之盗枯骨者。’蔑以易矣。”

　　梦英最遭人诟病的要算所作的十八体书了，《宣和书谱》甚至以之为羞而不载。自古及今，杂体书可谓层出不穷，多有尚奇好异、沽名钓誉之嫌疑。宋末王融图古今杂体有64种，唐代韦绩纂56种书，皆为梦英十八体之先例。梦英的十八体在当时受到朝廷的高度重视，故赵昌言诗云：“十八家书垂墨妙，一千年圣遇文明。”而且不乏仿作者。益端献王“尝效唐元度、梦英作篆籀十八体，又复出众体之外作八体。学者多宗之”(《宣和书谱》卷2)。宋代杭州灵隐寺高僧道肯因僧梦英所集十八体而广为三十二体，作《金刚经》集篆，今有明崇祯年间雕版印本留存。但是梦英所作并非有所按据，乃出于臆造。黄庭坚通过李公麟所藏的金铜戟泥金六字，而断定唐玄度十体、僧梦英十八体皆妄作。明代朱简《印章要论》亦认为梦英十八体“皆谬妄之书，不可法”，可谓不刊之论。

　　梦英也有自己的书法理论著述，主要有《论十八体书》，见于《墨池编》。其次，散见于题跋文篇中的也有数条，大概文鄙理疏，不足为训。明杨慎《丹铅总录》卷11《梦英篆》云：“梦英好篆书而无古法，其自叙云：‘落笔无滞，纵横得宜，大者缩其势而漏其白，小者均其势而伸其画。’此正其病处，而居之不疑，所以不可救药，沉痾入骷矣。”梦英亦能诗能文，时人比作贾岛。赵逢：“吟容贾岛称诗匠，醉许刘伶作酒仙。”郑起：“李斯篆字功何妙，贾岛诗章学太玄。”但诗今不传，文有《华严寺文殊阁碑》。《石墨镌华》卷5《宋华严寺文殊阁碑》认为：“英公文靡弱。”此论当不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