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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听毕飞宇给你上小说课:短篇小说要这样写才精彩 |
2020-03-30 |
【文艺星青年按】“这个被许许多多中学大学教师嚼烂了的课文,却在他独到的讲述中划出了一道独特的绚丽彩虹。”——这是学者丁帆和王尧形容毕飞宇讲《促织》的话。《促织》一文作为《聊斋志异》中的名篇,想必大家对其已经是耳熟能详了。但如果让毕飞宇来解读这篇文章,又会碰撞出怎样的文学火花呢?
今天,就让我们仔细聆听毕飞宇用《促织》给我们“上”的这堂小说课。挖掘文章开头处的亮点,体会戏剧与悲剧的渲染手法,保持传奇与日常的平衡……短短1700字的《促织》,在毕飞宇精彩的讲述下,让我们重新体会到了文章所达到的文学高度;此外,毕飞宇也告诉我们,短篇小说要这样写才精彩。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文艺星青年今后将不定期地邀请知名作家来给我们上文学课,分享他们对经典作品的独到见解,以飨网友,期望各位在写作时亦能妙笔生花。 看苍山绵延,听波涛汹涌——毕飞宇读蒲松龄《促织》 仅85个字的开头妙在何处? 《促织》的开头非常短,仅有85个字,用现在微博的体量来看,也就半条微博多一点。但毕飞宇却在这短短的85个字中,看到了开头所蕴含的两个亮点。 亮点一:“此物故非西产” 既然这个地方没有促织,那么,小说里有关促织的悲剧就不该发生在这个地方。因为“宫中尚促织之戏”,又因为“岁征民间”,没有蛐蛐的地方偏偏就出现了关于蛐蛐的悲剧,这里头一下子就有了荒诞的色彩,魔幻现实的色彩。所以这句话是相当精彩的一笔。 亮点二:“有华阴令欲媚上官” “欲媚”从根本上说就是奴性。封建文化说到底就是皇帝的文化,就是奴性的文化,就是“欲媚”的文化,处在“欲媚”这个诡异的文化力量面前,《促织》中所有的悲剧——成名一家的命运——只能是按部就班的,逃不出去。这也是命运。所以,在《促织》里,悲剧成了成名人生得以进行的硬道理。 这八个字让毕飞宇都赞不绝口 在成名捉到一只非常漂亮的促织之后,大家都以为小说要往上走了,然而很快又被作者摁到冰窟窿底部了,这个底部是成名儿子的死。为什么毕飞宇会把儿子的死看作冰窟窿的底部? 第一,这不是倒霉蛋成名的死,是他的儿子; 第二,儿子的死不是出于另外的原因,而是被做父亲的所牵连。 小说一下子从珠穆朗玛峰掉进了马里亚纳海沟。毕飞宇认为,问题不在你掉进了马里亚纳海沟,而是掉进去了之后是怎样的一副光景。而接下来这八个字,则让毕飞宇感受到了蒲松龄的艺术才华: “夫妻向隅,茅舍无烟。” 标准的白描,但没有杰出的小说才华还真的写不出这八个字。隅是什么?墙角。夫妻两个,一人对着一个墙角发呆;房子是什么质地?茅舍,贫;无烟,炉膛里根本就没火,寒。贫寒夫妻百事哀。这8个字的内部是绝望的,冰冷的。死一般的寂静,寒气逼人。一丁点烟火气都没有了,一丁点的人气都没有。 这是让人欲哭无泪的景象,就是小说所呈现的“马里亚纳海沟”。这八个字有效地启发了我们有关生活经验的具体想象,悲剧的气氛一下子就营造出来了,宛若眼前,栩栩如死。可以说这是写人,也可以说是写景;可以说是描写,也可以说是叙事。在这里,人与物、情与景是高度合一的,撕都撕不开。 戏剧性在小促织的这五个动作中体现 毕飞宇认为,有一句话虽有些无情,但很紧要,就是成名“不复以儿为念”。苛政“猛于虎”就猛在这里,孩子都没了,也还要去捉促织。这句很无情的话其实就是所谓的现实性。 如果第一次阅读这个作品,是不会想到成名后来捉到的促织是自己儿子变的。但是,蒲松龄一口气写了小促织的五个动作—— 第一个动作,小促织“一鸣辄跃去,行且速”;第二个动作是它被捉住了之后,“超忽而跃。急趋之”;第三个动作呢?“折过墙隅,迷其所在”,看,捉迷藏了;第四个则干脆跳到了墙上,“伏壁上”。这只小促织是多么顽皮,多么可爱,这哪里还是在写促织,完全是写孩子,完全符合一个小男孩刁蛮活泼的习性。 从第五个动作当中,读者一下子就看出来了。看着成名不喜欢自己,“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这太吓人了,只有天才的小说家才能写得出。常识告诉我们,无论是小鸟还是小虫子,都是害怕人的,你去捉它,它只会逃避。但是,这只小促织特殊了,当它发现成名对自己没兴趣的时候,它急了。它做出了反常识的事情来了。 读到这里所有的读者都知道了,促织是孩子变的,唯一不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成名。因为他“不复以儿为念”。这就是戏剧性。 这样的处理手法,能与《堂吉诃德》相媲美 这一段写得极其精彩,可谓漫天彩霞,惊天动地。毕飞宇说:“如果没有这一段,《促织》就不是《促织》,蒲松龄就不是蒲松龄了。” 他用乔丹向我们举了一个例子:乔丹摆脱了所有的防守队员,一个人来到篮下,投还是扣?投进去和扣进去都是两分,没有任何区别。但乔丹是这么说的:“在我们眼里,扣进去是六分”。这是不讲道理的,然而,这才是天才的逻辑。 因此,毕飞宇认为,《促织》写到这里,这个“球”如果不是“扣”进去的,就等于没有完成。在天才小说家的面前,小促织打败了“蟹壳青”,一切依然都只是推波,不是助澜。什么是澜?那只鸡才是。 小说到了这里可以说峰回路转、荡气回肠了。毕飞宇敢肯定,在蒲松龄决定写《促织》的时候,那只鸡已经在他的脑海里了,没有这只鸡,他不会写的。从促织到鸡,小说的逻辑和脉络发生了质的变化,因为鸡的出现,故事抵达了传奇的高度,拥有了传奇的色彩。在这里,是天才的勇气战胜了天才的想象力。 问题在于,为什么是鸡? 如果一味地选择传奇性,让促织战胜了狮子,传奇性获得了最大化。但是,蒲松龄不会这样去处理,他在渴望传奇的同时依然要保证批判性,那就不可以离开日常。在小说里头,即使选择了传奇,它和日常的常识也有一个平衡的问题。不顾常识,一味地追求传奇,小说的味道会大受影响。说到底,小说就是小说,不是马戏和杂耍。 我们都很熟悉《堂吉诃德》,公认的说法是,小说最为精彩的一笔是堂吉诃德和风车搏斗,如果堂吉诃德挑战的不是风车,而是马车,火车,汽车,那么《堂吉诃德》就是一部三流的好莱坞的警匪片。同样,如果堂吉诃德挑战的是怪兽,水妖或山神,那么它依然是一部三流的好莱坞的惊悚片。是蒲松龄发明了文学的公鸡,是塞万提斯发明了文学的风车。 文学需要想象,想象需要勇气。想象和勇气自有它的遥远,但无论遥远有多遥远,遥远也有遥远的边界。无边的是作家所面对的问题和源源不断的现实。 毕飞宇,现为南京大学教授。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小说创作,代表作有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地球上的王家庄》,中篇小说《青衣》《玉米》,长篇小说《平原》《推拿》。其中,《哺乳期的女人》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玉米》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推拿》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小说课》封面 本文整理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大家读大家”系列丛书·毕飞宇《小说课》。毕飞宇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渴望我的这本书可以抵达文学的千分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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